第168章 余恨

作者: 猎勋 字数:3212

  昔日繁花似锦、富丽堂皇的长杨宫,此刻杨柳衰烟,连那一带赫赫红墙亦成了一道颓败的红。在黄昏的幻影下,整座宫宇似一头苟延残喘的兽,僵伏在那里。

  天色欲晚,重重宫殿被暗云披上了浓墨浑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渐渐变成无数重叠的深色剪影,这样缓慢的陷没,格外给人一种压迫到无法喘息的感觉。

  凤南泱拿着短剑从长杨宫里走了出来。

  皇后住在椒房殿,那里明显没有长杨宫这样死气沉沉。她依旧梳着端正的凌云髻,明黄正色的皇后凤衣整齐穿在身上。

  她转过身看着凤南泱,尽显皇后应有的高贵凤仪。

  “长安公主,凤南泱。”皇后微微颔首,“本宫总算明白了,皇上为何如此宠爱妖姒。”

  凤南泱淡淡一笑:“我倒是不明白。”

  “公主你何必明知故问呢?”皇后向她走近,“本宫在嫁给皇上之前,曾听得些风言风语,说皇上和内卫府的大阁领似乎有些瓜葛。本宫起先并未当回事,以为是那位大阁领自己想飞上枝头,散播些谣言出来,想让荣亲王娶她。直到后来,本宫洞房花烛那夜,荣亲王在本宫身边和衣而卧,本宫才明白,他心里当真有别人。”

  凤南泱听了此话,有些莫名的烦躁:“皇后多心了。”

  “不是多心,是伤心了。”皇后自嘲一笑,“虽有夫妻之名,可直到他登基,我们才有夫妻之实。本宫问过他很多次,想让他给本宫一句实话,可他不说。不过不说也没有关系,本宫能看得出来。”

  凤南泱微微摇头:“我今天来,不是想听这些的。”

  她朝身后招招手,盈盈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他一见皇后,便扭股糖似的抱住了她的腿:“母后,母后!”

  “永琋!”皇后忙蹲下身搂着他。

  凤南泱看着墨永琋,想着远在蒙古的陶陶,心下一软:“这孩子很可爱。”

  皇后将儿子的小脸贴在自己脸上,整个人立刻温柔了不少:“谢谢你们没有伤害我的孩子。”

  “稚子无辜,自然没有人伤害他。”凤南泱笑着抚了抚墨永琋的头,“皇后,燕王会送你和孩子回齐国去。”

  皇后大是诧异:“真的吗?”

  凤南泱眸中含泪,仰头道:“不为别的,只为当年南伊被赐死时,皇后为她说的话。”

  皇后微露悯色:“我也只是想着她腹中孩子无辜……”

  凤南泱冷笑:“连皇后都知道孩子无辜,孩子的父亲却不这么觉得。”

  皇后微愣,道:“敢问公主一句,他现在如何了?”

  凤南泱望一望星子明亮的夜色,笑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去处。”

  皇后似是低声的自言自语:“自从他登基,住进皇宫,从前的王府本可荒废掉,可他却让人如常打扫,尤其是后花园中的一草一木,一定要小心打理。他曾多次得闲时出宫去王府,独自在丁香花丛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时辰。”

  荣亲王府里的那片丁香花么?凤南泱自然是知道的。那是她当年和墨以年一起种下的,约定花开时再来共赏。

  她在离宫前,曾对墨以年说过:“王爷,如果你真的有一天得偿所愿,能不能把王府按照原样保存下来?倘若我们能再见,我想住在你的王府里,我真的不想再进皇宫了。”

  墨以年答她道:“一个王府算什么,天涯海角我都陪着你。”

  “有一次我还曾听见他吩咐赵璟颀,让他亲自去看看李成楠的近况。我当时很震惊,李成楠不是已经死了吗?”皇后的目光徐徐落在凤南泱脸上,“后来我留心此事,多番打听,才对从前的事了解一二。”

  “长安公主的死讯从突厥传来之后,他几天几夜寝食难安,早朝也不上了,日日都要妖姒陪着,他……”

  凤南泱不想再听下去,疾步走出了椒房殿。

  皇后的这些话,如同惊雷滚过凤南泱的心头,一颗心惊得几乎要翻转过来。恨了这么多年,难道恨错了吗?

  情思恨意千回百转,然而,这一层滋味是无法以言语尽述的。信,抑或不信,曾经以肉身和心肠所承受的种种苦楚,抵死之痛,都已经在她的身上留下了不可磨去的烙印。时光的荏苒留给她的,是血肉模糊后疤痕依旧的身心。

  这些所受,来自于谁,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可如今,却也是糊涂到了极处。

  墨景严见她神情恍惚,心中亦是不忍,道:“皇后跟你说了什么?”

  凤南泱凝望夜色下重重殿宇宫阙,轻声道:“王爷,他现在在哪里?”

  荣亲王府前悬着无数盏绢制的水红灯笼,盏盏如斗大,映着金黄灿烂的流苏,照得地上光影离合,明亮里的暗影子有些红到惨淡的凄凄意味。

  夜静静的,四面里的微风扑到人脸上,也并无寒冷的感觉。这座王府,凤南泱从前来过几次,而如今相隔多年,还和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半分不改。

  见到了他,该和他说什么,该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语气,凤南泱都没有想好。她还是茫然的表情。

  正殿里慌忙跑出来一个侍卫,扑通跪在墨景严面前:“王爷恕罪!他,他自尽了!”

  凤南泱的身体微微一晃。

  墨景严大惊,怒斥道:“本王不是让你们看好他吗!”

  那侍卫颤颤道:“卑职不敢不尽力!可是,可是他,他突然一下子撞在墙上,卑职实在没有办法!”

  墨景严怔愣片刻,神色恢复平静:“南泱,你还进去吗?”

  凤南泱缓缓点头,举步向前。

  侍卫为他们推开了门。

  窗外唯有风声簌簌,如泣如诉。空阔的正殿,重重帘帷深重,一切平静。

  凤南泱缓缓移步,靠近他,想再看清他最后的容颜。

  墨以年的手里,紧紧攥着厚厚的一摞画纸,上面所画女子或坐或立,或拈花含笑或持剑轻舞,全部都是凤南泱。眉目含笑,宜喜宜嗔。

  凤南泱离开椒房殿听到皇后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他多年来每一次作画,画的都是你,画了很多张,都放在王府里……”

  恍惚中,还是在她入宫三载后的一年仲春,她第一次看到墨以年。他那时也不过十四岁,一袭月华色淡淡青衣,腰间只一根明黄色腰带,晓谕皇子的身份。

  墨景严在一旁给她介绍:“南泱,这是我二哥。”

  她抬起眼,正望见墨以年含了一缕笑:“烟开日上板桥南,兰溪春尽水泱泱。好名字。”

  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淡淡含笑间,便是清明天际朗月入怀。

  那一瞬间,便动了心意。

  只是记忆苍凉的碎片间,那一场春遇终究被后来的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清洗去了最初天真而明净的粉红光华,只余暗黄的残影,提醒曾经的美好已荡然无存。

  凤南泱伸手泯去眼角即将漫出的泪水,转身离去,再不回顾。

  墨以年到底有没有爱过凤南泱呢?

  这大概是一个永远的谜团了。

  正昌七年三月初十,先帝驾崩于显阳殿,年三十二,谥曰合天弘道恭俭孝敬功德仁皇帝,庙号代宗。

  其四弟墨景严于灵前继位,改年号为建平,登基大典便在太极殿举行,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晋王墨万晟,敕一字并肩王,出入卤簿仪仗、十六抬皇辇以半朝銮驾,赐居京中。

  程孝杰率部归降,封天下兵马大将军,驻守京师,加封定远侯,食邑三百户。其子程耀、侄凤致成,于靖难中有功,分别拜为镇国将军、护国将军。宇文玄封禁军统领。

  突厥、蒙古与大周结为兄弟之邦,大周每年以金银各百万两、绸缎百万匹封赏。此三国分别在各自都城建碑,刻盟文及与盟人名于其上以纪其事。在盟文中申明“和同为一家”的兄弟亲谊,协定今后社稷叶同如一;各守本境,互不侵扰;烟尘不扬乡土俱安。并约定善以金银、牛马、皮张、马尾等物,商贩以缎细、布匹、釜锅等物。

  墨景严命刑部重查凤岚祁一案,终查明镇国将军凤岚祁乃是遭奸人陷害,含冤而死。墨景严为其翻案,昭告天下。并重修凤府,以供后人留念。再度厚葬凤氏族人,兴建凤氏家族墓葬群,找回凤南伊尸身、运回凤致远尸身,一同葬于其中。

  凤岚祁一生征战,铁血丹心,死后多年封侯拜相,居大周武将第一侯“定勋侯”。墨景严钦命丹青妙笔绘其画像,悬挂在应天太庙的偏殿阳翼殿中,名垂青史。立庙宇祠堂,供后世供奉香火。

  凤岚祁长女长安公主凤南泱,深明大义,为大周、突厥两国邦交做出不可磨灭之贡献。沙利叶施可汗薨逝,长安公主特许回归本国,仍享嫡公主礼,居凤府,颁敕,食邑三百户,溯明山方圆百里为其汤沐邑。

  横天盟盟主祝潇阳厥功甚伟,挽狂澜于危难,封恪国公,将长安公主赐婚于恪国公,择吉日完婚。

  “何为吉日?”

  凤南泱抚了抚肚子,“他归来之日。”

  后记:

  王妃遣亲信将陶陶送回故国,路途遥远,陶陶年幼,不耐舟车劳顿,故而行得更慢些。到时凤南泱已诞下一对双胞胎女儿。

  凤南泱早早地等在了城外,远远地望见了身着蒙古服色的一队扈从赶着的马车。

  凤南泱欣喜地站起身,快步迎了过去。

  马车内,陶陶坐在男人怀里,摆弄着手中的鲁班锁。

  “陶陶,到了。一会儿见到娘亲要乖乖的,知道吗?”

  “知道了,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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