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风波定(中)

作者: 猎勋 字数:3146

  “欠了我的人情?”文澈瑾凄微一笑,“我原本是要对付武清瑜的,不想下手太重,害了你。你虽不能说完全无辜,却也不该一人承担所有罪名。”

  殷絮梨郁郁自叹,幽幽飘忽:“我从懂事开始,就深深知道自己是不得父亲喜爱的姨娘的女儿,和嫡出姐姐比起来,我根本什么都不算。嫡母不喜欢我,正好赶上皇上选官家幼女入宫培养做内卫的候选,父亲就把我送来了。做了内卫以后,我是内卫里年纪最小的一个,大阁领很照顾我,我曾经真的很感激。可是副阁领答应我,如果我帮着她除掉大阁领,她就会提携我做她的副任……”

  殷絮梨痴痴地坐着,眼中的泪越蓄越满,终于从长长的睫下落下一滴泪珠,清澈如同朝露,转瞬消逝不见。片刻,她极力镇定了情绪:“在府里的时候任人欺负遭人白眼,那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过了!我只想过得好一点,也做一回人上人,让我娘在家也得些体面,不用再活得那么卑微!所以我竭力讨好你,讨好副阁领,我怕你们防备我,所以我总是借着年纪小装出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可其实很多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这层面具恶心,戴着面具的人,更恶心……”

  “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也可以原谅你为了自保所用的方法。”文澈瑾的声音极柔和,像是抚慰着一个无助的孩子,“絮梨,我们在这皇宫里活着,谁不是这样身不由己,谁没有用过心计,谁的手里没有几条枉死的人命?你无奈,我也无奈。”

  殷絮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其实,我没有帮副阁领做很多的事情,每一次都是她悄悄吩咐下来,可她从不告诉我这么做的目的,所以我一直都是稀里糊涂的。”

  “她都让你做过什么?”文澈瑾问道。

  殷絮梨蹙着眉头,喃喃道:“有一次,她让我去御花园摘些木槿花,送去大阁领房中。”

  文澈瑾一怔:“木槿花?是她让你送来的?”

  殷絮梨轻轻点头:“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副阁领只让我照做就是,而且要我每天得空就去摘花,直到木槿花不再开为止。”

  “还有……大阁领应该已经猜到了,副阁领和横天盟是有联系的。每一次他们传递消息,都是我送到西华门旁墙角下的一个小洞,或者是去那里拿横天盟传进来的消息。不过他们暗自联络的内容我不知道,我不敢打开来看。”

  文澈瑾极力压着心口澎湃的潮涌,不动声色地问:“除了横天盟,副阁领还让你和其他人传递过消息吗?”

  殷絮梨细细思索着:“应该没有了,至少我只知道那个小洞。”

  她接着道:“除了这些之外,我和杜清浅还曾跟着副阁领出宫为皇上搜罗男宠。副阁领从第一次带我出去的时候就告诫我,不可把此事告诉其他人,包括大阁领。我也是到那时才知道,原来内卫竟也是分为两派的。”

  “杜清浅?”文澈瑾看着她,“除了你们二人,还有谁是武清瑜一派的?”

  殷絮梨掰着指头说了数十个名字,文澈瑾轻嘘一声:“好,好。”

  “大阁领比普通女子有决断,但是偶尔也会心软,不愿滥杀无辜,所以有些事皇上就不会交给你去做。副阁领是皇上的侄女,许多事又舍得下狠手,自然更得器重些。只是我不明白,既然皇上偏爱副阁领,又为何让她居于大阁领之下呢?”

  个中缘由,文澈瑾如何不一清二楚,她轻笑:“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殷絮梨一知半解,也未十分放在心上,她的眼中渐渐平静如死水:“皇上打算怎么赐死我?白绫吊了脖子会成个长舌头的丑鬼,抹脖子会有条长疤。大阁领,我不想吓着别人。”

  文澈瑾的眼底有点潮潮的湿润,她别过脸道:“鸩酒已经替你准备好了,你不会走得太不体面。”她击掌两下,江公公捧了酒进来。

  殷絮梨笑了笑,起身道:“大阁领,谢谢你这么多年来的真心相待,如果有来生,我定涌泉相报。”

  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文澈瑾还是勉力点头:“你安心去吧,我会求皇上,把你送回家乡。”

  殷絮梨绷紧的神色松弛下来,温婉地点点头,接过鸩酒一饮而尽,并无一丝犹疑。她安静地躺在稻草堆上,闭上眼,含着笑,仿佛期待着一个美梦。药性发作得很快,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几下,嘴角流下一抹黑色的血液,终于回复沉睡般的平静。

  那是文澈瑾第一次看着一个自己曾经很在乎的人死在自己面前。这些年,她并非过得无忧无虑,可年轻的日子里,总有过那样的好时候,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笑是甜的,情是暖的,那样迷醉,总以为一生一世都是那样的好时光,永远也过不完似的。

  只是,人终会走到这一步,终究年华会老,容颜会朽,情爱会淡薄,成了旧恨飘零同落叶,春风空绕万年枝。

  文澈瑾拿出袖中的素色绫绢,轻柔地替她抹去唇角的血液,如在梦呓之中:“好好儿去吧,下辈子,为自己活。”

  她在踏出牢门的那一刻,最后望向殷絮梨沉浸在死亡中显得平和的面容,有一瞬的恍然与迷茫:若有来日,自己的下场,会不会比殷絮梨好一点点?还是一样,终身限于利用和被利用的漩涡之中,沉沦到底?

  殷絮梨的丧事极为草率,没有封诰,没有丧仪,没有抚慰,更没有对她死因的冠冕堂皇的概括,白布一裹便送还了琼州。墨天鸾不过问,文澈瑾亦当没有这个人,仿佛内卫府里从来就没有过殷絮梨,连内卫们的言谈之间,也自觉地掩过了这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十数日后,文澈瑾领着关佩玖和木一念自长街而过,文澈瑾道:“今后你们二人轮班会和黎抒言、傅郁泠一起,多向她们学着些。佩玖性子还沉稳些,一念稍显急躁,要多历练。”

  二人齐声道:“卑职遵命。”

  “还有,这次武清瑜虽被削去副阁领之职,但你们不可在她面前造次,也不必过于谦卑,只如常对待即可,杜清浅和武心礼你们尤其要防备。”文澈瑾顿了顿,“之前给你们的名单,要仔细记着,今后谁是自己人,谁要小心留神,万不可错了。”

  “是。”

  三人正说话间,正见李成楠从前头过来。文澈瑾行礼如仪:“清安君万安。”

  李成楠神色如常:“见过大阁领。”

  文澈瑾向关、木二人看了一眼,她们很是机灵:“卑职等先回内卫府了。”

  李成楠道:“你怎知道我有话要说?”

  “直觉。”文澈瑾微微一笑,“或者说,前些日子动静闹得这么大,清安君应该也是有所耳闻的。”

  李成楠凝神良久:“此事……真的是你所为吗?”

  “我所为?”文澈瑾带着意味深长的苦笑,“武清瑜自己犯下的事,我所为的只不过是用些手段将事情揭露出来罢了。”

  “她做的事,你揭发她,倒不见她被打入天牢赐死。”李成楠的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心头所想,“你的谋算,也只不过徒劳无功,还要搭上一条性命。”

  文澈瑾心头微微一颤:“你是在怪我害了殷絮梨吗?”

  李成楠不承认,也不否认,只道:“你就不怕皇上迁怒于你?”

  文澈瑾有些急了:“我在做这些事之前自然想好了后果,我不怕皇上迁怒,甚至我还有些希望她迁怒!因为……”她停了下来,平复着呼吸:“罢了,你不必知道这些。”

  她迫视着李成楠的眼睛:“你觉得我做错了吗?武清瑜不仅结党营私,她还曾经多次暗害于我,难道我不该反击吗?”

  李成楠默然摇头,眸光幽暗:“我承认你没有做错。”他微微闭眼,近乎叹息,“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变得工于心计。”

  心底有骤然而澎湃的失望,是对他,更是对自己。文澈瑾心底的苦楚一点点蔓延出来,从唇齿间犀利迸发而出:“难不成你以为幼年家破人亡,一朝从千金小姐沦为阶下人质,孤身在皇宫里浸淫了十数年,在你面前的我真的洁白纯真、善良无辜,是任人宰割的绵羊?”她冷笑,“心计,是我的傍身之技。在此之前,死在我手中的人早就不止一个了。”

  有瞬间的沉默,那样寂静,能清楚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缓慢地一点,良久,又一点。仿佛在穿肠噬骨一般。

  李成楠看着地上她被拉得悠长的影子,惘然地摇头:“南泱,你变了。”

  文澈瑾只坦然望着他:“是,我变了。从皇上为我赐名文澈瑾那一日开始,我就在心里暗暗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光明正大地改回我的名字,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姓凤,我的名字是凤南泱,我是镇国大将军凤岚祁的女儿!我的父亲不是罪臣!”

  李成楠听得出她口中的坚决之意,年幼时天真可爱的凤南泱,是那样熟悉,却已然很陌生很陌生了。

  他忍住喉头的哽咽,沉声道:“你自己选定的路,自己好好往前走吧,希望你一路顺畅,早日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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