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上，邱启明真的如医生所说的那样，转入了普通病房。说普通，那是针对重症监护室来说的，这间病房的规格是医院里最好的那种贵宾房，这也是公安局的党委书记肖远东拍着胸脯定下的：“如果局里不能报销，这钱我自己掏腰包。”
这番话很让邱家人感动了许久，当然如果局里真的报不了，大家兄弟姐妹每人拿点出来就是，自然也不会夸张到需要领导来掏腰包的。邱启明眼下的病情需要静养，那种三四个人一间的病房自然是不合适的。这个大家最疼爱的老幺弟弟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谁还会在乎那几个钱？
这间每日价格不菲的VIP病房里有两张床，还有沙发茶几桌子盆栽，甚至还有一个简易厨房，设计得实在是很体贴周到。
邱启明下午的时候还没有醒，可医生说了不要急着唤醒他，他的身体目前还非常虚弱，就等他自然醒来就是。但是如果超过十二个小时还没醒，那就得叫医生来。
因此病房里是需要人在一边守候的，楚宁在给妈妈打过电话后，留了下来。留在病房的还有邱启明的大姐。其他的哥哥姐姐都让大姐给轰回家去了，这几天大家都衣不解带地等在医院里，身上都有了怪味。眼下既然邱启明已经过了危险期，那也就没必要这么多人都留下了。住院的日子还长，不能让身边照顾的人先垮了。
楚宁给宁文华打去电话的时候，宁文华正像一个没头苍蝇一样在房间里直转转，觉得自己应该把丈夫的东西清理一下。可是拿起这样又放下，拿起那样还是觉得不合适。打开衣橱，看着丈夫并不多的几件衣服，她缓缓伸手拿出，跌坐在床上，抱着这些衣服，似乎藉着衣服的温度给自己一些力量。宁文华明白自己不是不会清理，而是不舍得清理掉丈夫在身边的所有痕迹。
床头的书有一半是楚力强爱看的，衣橱里的那件手工羊绒衫是楚力强最爱穿的。那是江兴县城里刚开始流行羊绒衫的时候，宁文华托同事从省城里带来了上好的羊绒线自己编织的。大方的灰色，最普通的针脚，没有半点花样，但是非常合身，加上羊绒线的质量又好，柔软服帖，楚力强每每在外吃饭脱下外套时，都要自夸这是温暖牌的。
宁文华把羊绒衫捧在手上，又贴到了胸口，泪水一滴一滴无声地渗入了羊绒衫里。“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楚力强在新婚之夜时说过的话，宁文华清晰记得他因为羞于当面表达自己情感而涨红的脸。可是，现在……感觉手上被泪水淋湿了的宁文华赶紧将羊绒衫拿开，深怕打湿了衣服，却看到因为时间久了，羊绒衫的两只袖口都已经脱线了。粗心的自己还由着丈夫生前就这么穿着呢。自己还有多少遗憾没有机会弥补？红的故事一直是她心头的刺，对楚宁固然是一直就当亲生女儿一样的爱，但对于楚力强她却很长时间都耿耿于怀。忙碌的时候也就罢了，一静下来就觉得心口堵得慌，于是少不了对楚力强甩脸子。可是楚力强从来都不说什么，只是默默承受，最多家里的烟灰缸里多了些烟头。
家庭的事，感情的事，自己何必要这么较真儿。厚道一点，宽容一点，糊涂一点有什么不好？宁文华真是悔青了肠子啊。因此当楚宁因为担心自己而犹豫的时候，宁文华语气非常坚决：“你留在医院吧，妈妈没事，你放心。”生死无常，悲剧绝不能在自己女儿身上重演。
晚上的饭，是邱启明的二姐夫从家里送来的，他是县城一家酒店的大厨师，手艺自然不错。可是病房里的楚宁和大姐都没下筷几口，这让二姐夫的失落感非常的强。厨师最得意的是什么，不就是食客竖起大拇指，赞不绝口：“好，好吃。”这个不愁吃穿的时代里，酒店的餐桌上能光盘的绝大部分原因不是因为人们素质提高不舍得浪费，而是厨师的那两把刷子。
象征性地挖了两口饭，楚宁就又搬着凳子坐到了邱启明的床边。他的眼睛还是微闭着，心电监护仪显示屏的图形高高低低，让人无端觉得害怕。头上的输液袋正不紧不慢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楚宁双手撑住下巴，凝视着邱启明。
大姐和送饭来的二姐夫下楼去了，她嫌自来水有味道，去小卖部买矿泉水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楚宁伸手去握住邱启明的手，那双曾经给她温暖和力量的手此时毫无反应。楚宁轻轻地吻着邱启明的手指尖，把它贴到自己的脸上：“启明。”
她叫过他“邱队长”、“邱启明”，甚至开玩笑的“丘大侠”和后来两情相悦时含糊的“喂”，但从来没这么亲热地叫过他。
“启明”，楚宁只想把心里所有的话告诉他，这几日来的骤变让她变得坚强但也变得非常脆弱，“启明，等你好了我们就结婚好不好？你以前总问我什么时候嫁给你，我不回答不是不愿意而是不敢，现在想来对婚姻未来的没把握，远远不如生命的脆弱更让我惶恐。你知道吗？在你昏迷的这些日子，爸爸走了。妈妈非常非常伤心，所以我要很坚强才行，可是启明，你不知道其实我很难过很害怕，我害怕你也要离开我了。启明，你快点醒来好不好？”
中央空调的风徐徐地吹着，沙发边的滴水观音翠绿的叶片随风轻轻晃动，有一颗硕大的泪珠从它的叶尖冒出来，无声地滴在了花盆里。
轻轻推开门的大姐正好听到了楚宁的这番告白，鼻子一酸，这几天似乎已经流干了的泪又涌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床上的弟弟，心里也急切地呼唤：启明，我的好弟弟，你快醒醒啊。邱启明在家中排行最小，和她们年龄差距又大。那时候爸爸妈妈工作忙，邱启明简直就可以说是大姐一手带大的。如今看着这个弟弟这番模样，叫她如何不痛心。